扶贫路上
进入蜀地的冬天,梓州的丘陵披上了层层清雾,道路两旁的芳草架上了蜘蛛网截留的露珠。一有冷风吹过,坠落在蒲公英张开的花蕊之上,留下一团团湿润的火光。忍不住想要触手摘下这份凝冻的美丽,却不曾想,那远方的山峦里,星星点灯,好似萤火虫攀爬在云里水乡,让人一下子站高站远。
从城里到乡村,一大早,弯曲延展的水泥路,如同一条蒲公英散播梦想的希望之路。每到一处,都有它用尽生命,照亮的花朵。这些花朵,犹如一盏盏明灯,沿着曲线的路面,从山顶一直铺展到山沟。那份炽热而暖心的希望,牵引着车来车往的灯光,照在无数个年轻而朝气的面孔之上。他们跟我一样,忙着从城里出来,奔着向乡村里去。远方的山水,因为这份温暖而亲切;停留在山间的轻雾,因为这份炽热而欢快。
车行进了一个多小时,停靠在小村的村口。从车上跳下来,拍了拍身上的疲劳,踏着咯吱咯吱的泥土和石块,走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,我不时地张望远处的辛劳。
村口横七竖八的田块里,三三两两的人们,稀稀拉拉地在田里忙着栽油菜。见我走近了,穿着红褂子的“侄儿媳妇”,连忙直起腰杆,大老远就招呼我:“老辈子,你又来看我们幺老汉?”
我笑了笑,点了点头。“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忙啊?”
她嘿嘿地笑了笑,露出白皙的牙齿,无奈地说道:“都出去打工了,家里没人,只有自己干。”
“家种了多少啊?”
“我们这里地很少,只有几分地,栽不了多少。”
“老公也不回来帮帮你?”
“叫他回来干啥子哦,这点活路还是做得了的。”
“你倒是很能干啊,房子修起了,田还自个种了。”
“能干啥子哦,没有办法,家里有娃儿在读书。想走都走不了。”
“侄儿媳妇”,是我帮扶对象的侄媳妇。因为我与她婆家是本家,与她父辈刚好一个辈分。第一次见面,这个个性爽朗的女子就喊我老辈子,弄得我很尴尬。其实从年龄上,她还比我大几岁。她老家是重庆云阳的,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丈夫,嫁到了这条山沟沟里。家里育有一儿一女,大的都快成家立业了,小的还在读书。前些年,夫妻俩靠着打工攒下的钱,推倒了土坯房,建起了小平房。但看到别人家都是修的一楼一底小洋楼,这个倔强的女子心里很不服气。她说,她要是能够多在外面打几年工,兴许比别人家还修得漂亮。
小女儿在镇上读初中,家里老人身体不好,需要人照顾。没有办法,这个见识过大城市,心里野着的女子,只好回家重新操持起了农活。
以往我每次来,“侄儿媳妇”都爱叹气。我问她为什么叹气。她不好意思地说道,房子修早了,要是晚修几年,我也成了贫困户。我家的房子就能是一楼一底的小洋楼了。她的话,让我很惊讶。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啊?这种想法是不对的。”
她的眼睛里潮起一阵湿气,红着脸说道:“我知道这种想法不对,可是我心不甘啊!他们能够享受到扶贫政策,为什么我不行?”
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是在她家的屋后。我说:“因为你能干啊,你早已经脱贫了啊,你已经不穷了啊。”
她瞪着眼睛,瞅了瞅我的脸色,见我没有生气,方才大大咧咧地说道,“你怎么知道我不穷?我家里可穷了,穷得只剩下这座房子了。”
她的话,在我的脑子里回荡了好一阵子,让我打心眼里有些瞧不上她。心想着做人怎么能这样呢。明明已经脱贫了,还硬说自己没有脱贫。不就是想要点政策,搞点实惠。
其实像她这样的留守妇女,在这条小山沟里还有很多。每次去看望帮扶对象的时候,也有好多人说着她同样的话。直到在老社长家里,老社长告诉我说,这种想法不奇怪。农村人好攀比,心气重。现在有种不好的现象,许多人不以贫困为耻,反以贫困为荣。那些没有当成的心里自然有想法。相处时间久了,政策弄懂了,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。
等到我第二次去她们村的时候,遇上了一段小插曲,方才让我对她另眼相看。那次是我们单位集体组织看望贫困户,帮助扶贫对象搞秋收。中午时分,我们都带着食材和厨具,就在老社长家准备伙食。得知我们又来了,侄儿媳妇很是热心,忙上忙下,帮着张罗。席间,我们把各自的帮扶对象都请了过来,一起吃饭。其余的人都到齐,就差与她家不足50米的贫困户没有到。等了许久,方才等到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,姗姗来迟。得知这家人还在家里睡觉,刚刚被我的同事叫醒,大家伙都很不高兴。
开席后不久,老社长发话了,“做人要有廉耻之心,党和政府安排扶贫干部来帮着我们,我们自己也要晓得努力。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的想法是要不得的。”
侄儿媳妇当即站了出来,大声数落道:“二娃子,你娃儿太懒了。村干部喊你娃去办低保,复印个身份证你娃都懒得去。大晌午的,你个大男人还赖床。你娃儿好意思啊?人家这么帮你,你娃子不来气,我看你娃是懒惯了!没得哪个婆娘看得起你!”
那个小伙子,是同事的帮扶对象。刚刚20出头,多年出去打工不仅没有挣到钱,反而带回来了个娃儿。因为是黑户,一直都没有上到户口。同事和村干部想给他家办个低保,帮他把娃儿的户口上了,可他一直不来股子。家里的二间土坯房,厨房垮完了,绷个塑料布连雨都遮不了。想要帮助他尽快把房子修起,总是那么一句话没有钱,修不起。这让我的同事和村干部们很头疼。
侄儿媳妇的话,让不少在座的贫困户都红了脸。就连我的帮扶对象,她的幺爸也悄悄把随身带在身上的彩超照片藏了起来。我的帮扶对象,已经76岁,与儿子媳妇住在一起。儿子媳妇常年在外打工,老人家在家里独自操持农活。用侄儿媳妇的话说,幺爸年轻的时候是个能干人,是村里比较早修起楼房的人家。
他家的房子是用条石垒起来的小洋楼,家里的各种电器设施都很齐全,老人家平时在家里除了种庄稼,还喜欢养一些鸭子和兔子。年轻的时候,受了湿热,老了患上了严重的静脉曲张,腿脚很不方便。
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腿脚肿胀得很厉害。年纪大了,耳朵有些不好使,与他说了好一阵子话。他才听清我的来意,得知我说来帮扶他的,连忙给我看彩超,说他腿脚不好,需要治疗。了解他的情况后,我与县医院的医生们进行了沟通,医生们说他这样的年纪,做手术风险很大,伤口愈合可能会出现问题,最好的办法是保守治疗。村干部们也告诉我说,他这个是老毛病了,他女婿在镇上开药店,经常也在给他拿药。只要把炎症控制住了,生活上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。经过后来的几次治疗,老人家腿脚上的炎症很快控制住了。以后每次去,老人家都念叨着这样一句话,他说,现在政策好了,他还要努力多活几年。
老人家朴实的话语,让我很感动。最近一次,老人家托人给我打电话说,他养的鸭子想卖了,让我想想办法。于是,我组织单位的同事,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,帮他销售了他家的鸭子。由于他腿脚不便,买卖东西比较困难,我就跟他打着商量,让他继续养,养大了,我找人帮着他卖。老人家听了很高兴,一再说都是一家人,给你添麻烦了。
日子长了,亲情近了,老人家与我说的话也多了起来。他家养的兔子刚刚下崽子,他就拉着我给兔子喂奶,不到半个月,第二窝兔子又下崽子了。数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兔子,老人家满面红光,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。
卖鸭子的时候,其实老人家心里还有些舍不得,这些常年跟他在一起的小精灵,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。他老年生活的所有乐趣,都是在侍弄这些小精灵。有时候,我总在想如果不让他养点什么,每天面对空荡荡的房子,连个说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,他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寂寞和枯燥。每次离开,看着他顿失色彩的眼眸,我的心里总有些难受。
从他家屋子里出来,再次走在出村的路上。这条扶贫路,这些年我每年都要走。每次听到的和看到的都不一样。好的话、脏的话也都听过。但是最让我难受的,还是每次离开的时候,老人家喃喃自语的样子。
增加收入、改善生活环境对于他们来说是改变他们生活的一种途径。但这并不是全部。正如侄儿媳妇每次提到丈夫的时候,总有那么多说不出的无奈;正如老人家养家禽养出了亲情般的挂念;正如老社长每次看到我们像迎接亲人一样。像这样的留守家庭,有时候或许更多需要精神的滋养,亲情的回归。
也许,我们不知道的背后,他们更渴望生活的活气、家里的生气和村里的人气。
走出村子,夜色渐起。摇曳的芳草上,又蒙了轻雾。那些即将凝结成露珠的水气,又在欢腾着冲出山沟。身后渐行渐远的狗叫与缕缕升起的炊烟,将小村又写进了诗情画意里。明日来时,后天再来时……还有1000多个日月里,我们将注定在这片山野里留下蒲公英生长的足迹……
任凭时间渐远,任凭山水流淌,梦想的种子经过汗水浇灌,必将绽放绚丽的花朵。那时的我,那时的他,那时的小村,又将是幅怎样的模样,我已经止不住想要写下人们向往的美丽……
作者:孟梓言